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魔鬼与巨人
——我所了解的牟其中

刘汉太

  我与牟其中相识于1992年初冬,地点是龙泉山庄。晚上,四周一
片漆黑,只有宾馆的灯亮着。简单用了用餐,我们便上到二楼的一个
套间,听牟其中云山雾海地神侃。

  第一次我发现,这个当今中国十分有名的人物,对自己昔日的
“过五关斩六将”往往轻描淡写,一笔带过。他的兴趣主要在对国情
的认识和某些理论的研究,不时冒出一些思想火花,一些妙言警句,
一些超乎常人的宏篇大论。他给我的印象是:这不是个商人而是个文
化人;这个人不是以金钱为中心生活的,而是浸淫在理想之中。

  次日,同牟其中又作了一些交谈,但问不出细节,比如购买原苏
联图-154飞机问题,他不仅没去吉尔吉斯坦考察,连合同也不是他签
的。双方业务洽谈的过程,他也似乎不甚明白。回忆往事,他的兴趣
十分淡漠。于是,我们转而迂回采访夏宗琼,南德集团的副总,也是
牟的夫人。

  那日有点冷。夏宗琼穿了一袭紧身皮衣,短裙,长靴,围一条白
狐狸围脖,高绾发,杏檀嘴,称得上皑齿蛾眉,楚楚动人。因她与
《经济日报》记者是老朋友,所以交谈十分随意,不仅有问必答,而
且不时讲一些小故事。讲着讲着,她便开始发泄对牟其中的怨气,说
他不给面子,常在大庭广众之中批评她;说他不会精打细算,花钱如
流水;前面借了钱,后面捐出去;说他脾气固执,作风粗暴,动辄训
人,对她也不好等等。

  说到动情处,她流泪了。她说跟老牟真是冤,除了吃苦受累吃气,
没什么好处。她说原本是姐姐夏宗珍管财务,自己一个初中文化的女
子本不懂什么叫金融,什么叫头寸,但为了公司的发展,也为了圆老
牟一心要搞大的心思,才毅然挑起融资的重担。正好一个国际金融会
议由南德赞助在北京召开,会上认识了国际国内一大帮朋友,从此与
他们打上了交道,许多东西现学现卖,居然可以举一反三。以前贷款
难,现在打打电话,不出两月就可以搞二三个亿。

  后来,我又单独同她交谈过。她深情地回忆起当年同牟其中一起
坐牢的情景以及如何脱身又去救老牟的故事。她说,就因为念着这份
情谊以及对老牟这个人的信仰,她从四川万县跟到深圳、威海、海南,
直到北京。

  说着说着,她又哭了,说真想同老牟离婚,两个人过日子别别扭
扭,经常吵架,没意思。他一句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,她又常生病,
没人管,老牟只知一个劲地叫她去借钱借钱借钱,万一还不上自己的
脸往哪儿搁……

  我安慰她几句,说公司面临新的发展机遇,说南德的新思维会做
大生意。夏宗琼这才破涕为笑。她建议我同集团办公厅的一些人谈谈,
说她也许对老牟太熟悉了真谈不出什么。

  当时,我真羡慕牟其中有这么一个红粉知己,一个贤内助。都说
每个高大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智慧的女人,老牟真是好福气。我哪里
料到,就在两年之后,老牟却转向夏的妹妹夏宗炜而把患难之妻休了
呢?

  夏宗炜长得并不漂亮,矮个子,大屁股,地包天的嘴,瓦刀脸上
架一副眼镜。在夏氏七姐妹中,大姐老实,二姐温厚,三姐泼辣,五
妹有点儿“傻”。

  夏宗炜高中毕业无事可做,姐姐便安排她给丈夫去当秘书,一来
有个照应,二来便于监督,谁料想秘书当成了情人,弄得姐妹反目。
此是后话。

  
二

  1996年3月,我到南德去应聘。南德的原则是:任何人必须放弃一
切自治。我也必须一切从零开始。填表。交学历简历身份证。体检。
抽血化验。一周后,我接到通知:可以来上班。

  我真的进入南德的围栏,从此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和研究牟其中了。

  我大部分时间都呆呆地坐着。没有报纸可看。没有电话可接。没
有事儿可以插手。没有讨论的话题可以插嘴。有的只是悠闲、空寂和
清静。这日子够舒服,三天两天还行,四天五天就有些受不了了。我
是来做事的,我希望融入南德的血液。然而,除了办公厅、人事部、
报社、金融部的人忙,大多数单位和大多数人都闲着。他们或是捧着
本英语死记硬背单词儿,或是用报纸半遮半掩着小说乜斜着眼神儿,
或是压低嗓门私下聊天儿,或是来来回回“穿梭外交”。

  老职员们似乎已习惯了此种生活方式,稳稳实实地坐着,一杯水,
一支烟,一张报纸看半天。新来的人则焦躁不安,他们渴望做事,渴
望展示能量,渴望建功立业。有的人不停地写建议,拿方案,但递上
去不是石沉大海便是打入另册。

  搞经营的也许忙一些吧!当我去串门时,发现他们同样无事可做。
传真有,没东西可发。电话有,长途不让随意打。客户有,牟总不让
见。没办法,只能空坐空想空谈。我对他们说,你们不抓钱怎么行呢?
他们说,我们这个部门是空的,没权没章没钱,做什么生意?一位来
自连云港的小姐,从原单位续上了业务关系,有5000条牛仔裤的美国
订单,可牟总不同意做,理由是:小买卖,没意思。另一位来自大连
的女职员,有路子可以到俄国和东欧做生意,但立不上项,出不得国,
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。

  曾经十分红火的765工程部也显得十分平淡。他们拥有十几位企业
设计师,大多是当过厂长、经理、书记甚至处长的人,满指望到南德
可以大展拳脚,猛干一场,或是到收购的国企当头儿,或是重起炉灶
再火一把,勿料想,他们的所有才干都被框死在调研和写报告上。他
们被告知主要任务在于“设计企业”“生产企业”。他们于是依据一
堆又一堆资料,编写一份又一份克里空的报告。

  隐隐约约地,我觉得南德是个空架子。它的所有人都是作样子的,
虚张声势的。

  
三

  老南德人告诉我:到这里来别指望做什么事。学什么的都白搭,
用不上。因为所有部门都是虚拟的,并且风水轮转,三月一换:今天
你当服务员,打水扫地擦地板,没准明日让你去搞融资。今天你是一
个护士,明日可能出任国企项目负责人。你学化学的地质的商业的物
理的管理的政工的全无用,因为牟总需要的只是你这个人的符号你这
个人的牌子,比如你是作家、《人民日报》记者这金字招牌,但在集
团内,也只把你当个棋子,聋子的耳朵——摆设。

  可是,我又不信了:白养三四百号人,不耗钱么?

  他们说,牟总说孔子讲学,弟子三千。他不要三千,但要三四百
人。他拿钱买你的青春,买你的时间,这叫公平交易。其实,他是雇
人赚吆喝。

  何谓吆喝?当他心血来潮宣称发现了什么思想、开辟了什么战线、
想出了什么高招时,要有听众,要有吹鼓手,要有掌声、鲜花与笑脸。

  在公司里,只要牟其中讲话,所有人都得到会捧场。人越多,他
讲得越带劲。

  牟其中具有这样的天赋:他能迅速地接受新观念新思潮并把它融
汇贯通,且根据自己的琢磨而加以某种程度的改变,变成自己的发明
并自圆其说。比如,国外讲“人力资源”,他变成“人才资本论”;
国外讲“知识经济”,他变成“智慧文明”,并且能从农耕文明、商
业文明、资本文明讲到智慧文明,从亚当·斯密、卡尔·马克思讲到
比尔·盖茨。

  他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和鼓动家,时不常地冒出一些警言佳句。

  他确实称得上“语言的巨人”。然而行动上,他却比之逊色多了。
尤其碰到商务上的事,显得粗疏马虎、大而化之,甚至有点儿“门外
汉”。

  不管怎么说,牟其中的语言是有魅力的,这是他吸引人的地方。

  也正受了他的感染,许多人辞了职,离了岗,抛妻别雏,千里迢
迢来到北京,奔入南德的麾下。

  每当谈及此,南德的同事们心情都是眷眷的拳拳的:

  既然作了元帅的一名士兵,当要冲锋陷阵,攻城夺地,立功当英
雄!

  然而,总没有当英雄的机会。集团里忙的永远是少数人,大部分
人都是棋子,每隔三个月,这些棋子就要重新布局,所有人的部门、
职务、座位都要挪动一下,彩排一下。

  对牟其中来说,这样做的好处是:无所事事的人永远搞不懂南德
葫芦里卖什么药,无所事事的人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下获得一种新鲜感。

  但不管三个月一挪也好,两个月一调也好,无所事事终归无所事
事,一天天呆下去便一天天傻下去,除了牟其中灌输的东西,头脑中
空空如也。

  有一次,牟其中略带自嘲地对下属训斥道:“你们什么事也不干,
车照坐,饭照吃,钱照拿,比铁饭碗还铁饭碗啊,南德实际上是老板
一人操心,一人挣钱大家花,共产主义啊!”

  
四

  把南德比作美国的“大卫教派”一点也不过分。

  且不说那“大锅饭”式的生活,且不说那经常集体听讲,接受
“天父”训示式的洗礼——听牟其中没完没了地吹牛、讲理论,就是
用“光明的前景”引诱得那么多人把身家性命交给南德,就有某些相
似之处。

  对牟其中最迷信的,当数夏家了。夏宗琼当副总,夏宗珍当一个
部门负责人,夏宗珍老公当员工,夏宗炜当老板贴身秘书,夏宗友、
夏宗凤这姐弟俩也到了牟其中的手下。

  父亲夏显富呢,自然是“老泰山”,年过七旬的人了,也到南德
来,看家,做饭,侍候老板与女儿。

  这夏家人的心够诚的了。

  牟其中对之心有不愿,可又不便流露——毕竟是占着人家黄花闺
女。他毕竟比大卫·考雷什要好得多,不至于把每个女人都看成自己
的,连五六岁童女也要献出贞德。

  集团内部流传的故事说:老牟其实是很花的,沾夏家女儿不说,
集团内的漂亮妞儿谁也逃不脱“大卫的手心儿”。有一阵他与一位性
感女秘书打得火热,居然让她占夏宗琼这副总的办公室。

  这夏宗炜自从被牟其中得手后,不仅使三姐夏宗琼遭到冷落、难
堪,而且牟其中对其加强了控制。她想与谁接触,马上被牟安排着支
开。谁想与炜炜谈恋爱,老牟嗅出了点腥味马上把你开走。

  有一段儿,牟其中风魔似地全国演讲,秘书夏宗炜只好跟定,二
马不离步。这样相跟的结果是形成了惯性,再不去接触别的异性。

  老父毕竟看出了问题,就想让炜炜回家,免得宗琼心苦流泪。牟
其中闻之,连面子也不顾了,大声喝斥老泰山,让他“滚”。老先生
酒后摔伤了身子,“贤婿”竟不出一分医疗费。

  这夏家几个姐妹中,数夏宗凤特别,不仅体态丰满,而且性子直
爽。她在南德呆了些日子,看出了问题,嘴巴憋不住,说牟其中是什
么人物?一个大骗子!什么765工程,什么325人才工程,纯粹是幌子。
这么些人啥也不干,一年花2000万元,不是骗是什么?

  这话传到牟其中耳朵里,早气炸了肺,让人事部通知夏宗凤写辞
职报告。夏宗凤可不理茬,照样上班,中午在小餐厅吃饭。牟其中从
外面回来,看到夏宗凤,立即大声喝问: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夏宗凤
不理他,兀自吃饭,夹菜,不时冒出一句:“怎么着?我这是吃夏家
的饭,又不是你的饭。”

  牟其中火了,一扫平时的儒雅之态,几步窜上前去,拖着夏宗凤
就往外撵。夏宗凤心不甘,情急之中桌子没抓住反把桌布揪下来,碗
碟美味撒了一地。牟其中大怒,挥拳照头便打。这夏宗凤也不吃素,
伸手便抓。两个人扭作一团。集团办公厅一负责人赶来帮忙,抱住了
夏宗凤,这下老牟打得更厉害,第一次使大家认清了什么叫“滥施淫
威”。

  牟其中打累了,夏宗凤也被打得鼻青眼肿,头发散乱,坐在地上
破口大骂:“老牟,我X你妈!”

  牟其中把保安叫了来,把夏宗凤关进一间小屋。这还不算,牟其
中又让保安把夏宗琼的兄弟夏宗友、夏宗祥搜了出来,架着朝楼梯口
一抛,任其滚下楼去,跌得伤痕累累。不仅如此,夏宗珍的丈夫老彭
也被逼下了岗。

  这事儿让在外边办事的夏宗琼知道了,气得要同牟其中打官司。
夏家兄弟姊妹抱头大哭,继之又骂声连天:

  老牟,真不是人养的!

  牟其中,恶棍,流氓!

  就这样,夏家姐弟四人离开了南德。

  这件事给南德人留下了恐怖的记忆。对夏家尚可如此,别人呢,
更不在话下了!大卫·考雷什可不是好惹的!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《北京文学》 2000第1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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